梵落刺桐:泉州与印度教的千年渊源
在中国,许多人都知道大唐高僧西天取经的故事。古代印度是深刻影响了中国佛教的圣土,但如今,八成印度人信奉的宗教不是佛教,而是比佛教的出现早了近千年,最初影响过佛教,最终又融合了佛教的新婆罗门教,后被称为印度教。
印度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宗教之一,教理复杂,包容着多种信仰、多个教派,其民间习俗、生活方式和文化现象庞杂。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印度教是陌生的,但中国东南沿海的一座古老城市仍然保留着印度教寺庙的遗存——这就是泉州。
但凡谈及古代印度教与中国,都离不开泉州。10至14世纪,泉州被称为“Zaiton”(刺桐),并以此名享誉世界。那时的泉州是海上丝绸之路最典型的港口城市,是中世纪旅行家笔下流光溢彩的东方大港,多种宗教和谐共处。昔日之繁华为今日的泉州留下了大量珍贵遗存,其中,印度教雕刻艺术不仅给予我们了解印度教经典和神话传说的机会,更揭示了泉州与泰米尔地区始于一千多年前的友好交往,金奈在海上丝绸之路上与泉州的相遇也变得更加具体。
金奈是印度泰米尔纳德邦的首府,位于印度东南沿海,是古代印度洋商业贸易的重要中转站。东面的中国海商和西面的阿拉伯海商远航贸易时会停留在金奈,维修船舶、转乘新船、采购货物。中国宋元时期,金奈先后属于朱罗王朝和潘迪亚王朝的辖区。南宋地理学家赵汝适在地理专著《诸蕃志》中把朱罗王国称为注辇,元代航海家汪大渊在《岛夷志略》里把潘迪亚王国称为马八儿国。历史上,两个王国均与泉州有过频繁的贸易往来。
据历史文献记载,早在公元558年南朝时期,印度高僧拘那罗陀曾到访泉州。拘那罗陀来到梁安郡(今泉州南安丰州),计划换乘大船从梁安港返乡。在泉州太守和众弟子的挽留下,拘那罗陀暂留下来,并在佛教寺院建造寺(今延福寺)翻译《金刚经》,直到公元562年才从梁安港启航南行。
泉州与南印度更多的交集缘于商贸。唐末至五代,泉州开始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港口,泉州商人和泰米尔商人往来频繁,双方对彼此的商品充满渴望。中国的丝绸、瓷器和金属制品,印度的胡椒、香料和棉织品,都受到彼此青睐。许多泉州商人远赴印度经商,泰米尔商人也越洋而来,聚族而居。
中世纪外国旅行家对此的描述十分鲜活生动。马可·波罗在泉州看到“印度一切船舶运载香料及其它一切贵重之物咸莅此港……商货宝石珍珠输入之多竟至不可思议。”他还记下印度人争相来到泉州纹身之事。伊本·巴图塔则在印度西海岸发现了13艘中国商船停靠,每艘商船都携带一千余名船员、水手,有着庞大的龙骨和壳板,使用水密舱壁的技术。他认为,这种大船只建造于广州和泉州港。
泉州与南印度的往来在元代到达巅峰。《元史》记录,“自泉州至其国(注:马八儿国)约十万里。” 元使杨庭壁、著名航海家亦黑迷失曾多次肩负元庭使命,不远万里从泉州航行至马八儿国,元朝和马八儿国多次互派使者。政治上的密切往来为泉州商人与泰米尔商人的海上贸易提供了重要保障,两地之间的商业关系在几十年内迅速扩展,两地文化也伴随着商贸来往不断交汇。
在那个“刺桐”风靡全球的时代,世界各地的人携着各自信仰汇聚泉州,基督教、伊斯兰教、犹太教接踵而至,印度教文化也随印度商人而来。他们在泉州这个国际大都会里盖起富丽堂皇的番佛寺,建造祭坛。1956年12月,泉州伍堡街的住宅区出土了一方泰米尔文石碑,碑铭记录了1281年一位印度商人获取商业执照后,在泉州建造了一座供奉湿婆的神庙,为泉州祈福。
今天,这座在县志里记载为“极为壮丽”的番佛寺早已被毁,再难见其貌,但在离清真寺、府文庙、关帝庙不远的南教场出土了大量精美的石刻,那里最有可能是番佛寺的遗址。在城西的原幼师校园、城北的县后街白耇庙以及城南的德济门等处,也陆续出土了印度教建筑构件。
泉州人把部分石刻遗物移至佛教寺庙开元寺、祭祀海神的天后宫,使它们成为寺院里一道亮丽的风景。这些石刻近300方,皆为元代泉州印度教寺庙和祭坛的建筑构件,包括石龛、石柱、立式神像和柱头、柱础、底座、石垛、雀替等,目前大多收藏于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和泉州开元寺等处。石刻图案繁复神秘,以印度教主神和有关神话传说为题材,同时糅合中国传统的装饰纹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风格,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泉州宗教石刻研究的奠基人吴文良曾表示:“这些石刻大多雕工精细,手法特殊,从雕刻的故事内容看来,它们都与三千年前印度的文学作品《摩诃婆罗多》与《罗摩衍那》两部史诗有关。”
从出土的石刻神像来看,泉州印度教石刻以毗湿奴和湿婆的故事为主。在印度教里,“梵”化身为三大主神被人们供奉:创造之神梵天、守护之神毗湿奴、毁灭与再生之神湿婆。
中世纪时梵天地位下降,毗湿奴和湿婆神的信徒数量达到高峰,并形成印度教的主要分支毗湿奴派和湿婆派。当年驻留在泉州的印度教徒应该是两派兼有。石刻中毗湿奴神含原型、化身及毗湿奴之妻,并以印度人最熟悉的化身黑天为主。湿婆神主要的形象为林伽、舞王和湿婆之妻,多数以最广受崇拜的林伽形象出现。
这些石刻的图像内容和表现形式与泰米尔地区的相应图像十分相似,石刻上的纹饰以泰米尔地区常见的蛇纹、莲瓣纹为主,并与中国传统的吉祥图案和纹饰相结合。这些构件虽只是原建筑的一小部分,却蕴藏大量信息,是研究元代泉州印度教寺以及泉州与泰米尔地区经济文化交流的重要依据。
这些石刻承载着厚重的文化,背后是人的故事。凝望这些石刻,我们想知道的还有很多:当年它们是同处一个神庙,还是分别供奉于不同的寺庙?是泉州的能工巧匠造就了具有东方神韵的印度之神,还是海外艺人在泉州创作了这不朽的艺术?印度人在泉州建起了什么样的社区?他们的生活在泉州延续了多久?这些谜题尚待解开。
这些石刻是昔日中印友好交往的印记,为我们了解中印两国不同文化的交流开启了一道大门。如今,这些石刻也是拉近中国与印度两大文明古国距离的使者,是增进两国人民相互理解和沟通的文化纽带。
本文作者王丽明为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