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的力量和弱点

一个国家的民族自信来源于其对自身历史的认识。尼赫鲁对印度的历史进行重新阐释,恢复了印度人的自信。不仅如此,他还以真挚情感与优美笔调描述了印度的历史、文化、哲学、艺术,重新唤起了印度人的文化自觉和身份意识。
作者 贾瓦哈拉尔·尼赫鲁
Book
上海人民出版社于2016 年7 月出版了贾瓦哈拉尔·尼赫鲁的著作《印度的发现》。

作者贾瓦哈拉尔•尼赫鲁(JawaharlalNehru18891964)是印度独立后首任总理,也是印度在任时间最长的总理。本书是尼赫鲁于19445月至9月在狱中写就的关于印度往昔、现状和未来的经典名著。尼赫鲁从政治、哲学、宗教、文化等诸方面追溯了自古代到中世纪的印度悠久历史,生动描绘了印度的独特性和多样性。同时,他冷静地回顾了近代印度壮阔的民族解放历程,并且热切而又不失理性地展望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印度的民族命运。

要研究印度的力量和弱点以及它退化和衰败的根源,是长时期的而且是错综复杂的事。但它衰败的近因是显而易见的。印度在技术的进展上落后,而欧洲,虽然有许多方面是长期落后,但在技术方面则确是带头。在技术进步的背后,有一种科学的精神与活泼的生命和气魄,表现在许多活动和关于发现的冒险旅程中。新的技术使西欧许多国家得到军事力量,所以它们易于向东方发展并支配东方。这不仅对于印度是如此,而且差不多对于整个亚洲也是如此。

何以会造成这种局面,对印度来说是更难解释的,因为印度在古代并不缺乏灵敏的智力和专门的技巧。我们感觉到这些都是在近千百年内逐渐地衰退的。生活的要求和努力渐渐减少,创造精神随之消失,只在模仿上用功夫。在胜利的而且有反抗性的思想曾经企图洞穿大自然和宇宙的秘密的经典中,咬文嚼字的注释家只在注释词句和冗长的解说上着力。壮丽的艺术和雕刻为精细琐碎的小品所代替,高尚的想象和设计都消失了。精神饱满的语言,原本既有力量而又简明,反而演变成为极其华丽和繁复的文体。冒险的推动力和丰满有余的生活所促成的大规模向远处移民以及传布印度文化,都已消失了,而狭隘的正统甚至于禁止了人民渡海。在古代曾显著表现出来的探索精神,本可能领导科学前进,而现在也被那无理性的和盲目的崇拜偶像所代替。印度的生活成了呆滞的河流,一直存在于旧时代中,疲缓地经过了许多毫无生气的世纪。他们为旧时代重大的负担所压迫而陷于类似昏迷沉醉之中。在这种智力迷失而体质衰弱的状态之下,无怪乎正当其他国家都在迈步前进之中,印度反退化而停滞不前了。

2014 11 17 日,印度新德里,印度国大党举办为期两天的国际会议,纪念尼赫鲁诞辰125 周年。CFP

然而这不是完整或全面正确的观察。假使真的是一个长时期的僵滞不进,那就可能导致一个大变迁,与旧时代完全中断,旧时代死去而新时代在它的废墟上生长起来。但我们并没有过这样的变迁而且明明还是照样继续下去。有时也有复兴的活跃时期出现,而且有些是光辉的,相当长久的。在这个时候他们都有一种企图去认识和运用新的事物要使其与旧的融合,或是至少与那旧的之中他们认为值得保留的部分融合。有时旧的东西只保留外部形式,成为一种标志,而换了新的内容。但是生气勃勃的精神仍然存在,有一种要求促使人们趋于一个莫名其妙的方向,但是总存着那综合新旧的愿望。就是这种要求和愿望才能使得人们前进,并且使他们在保留旧思想之中接受新知识。这么多年来是不是有一种像人们所说的“印度梦”,它或者是精神饱满的,或是睡梦中迷迷糊糊的,我可不知道。每个民族每个国家对于它的国家命运都有这样的信心或幻想,这种说法总有一部分正确的。因为既是印度人,所以我自己也受了这个信心和幻想的影响,并且我觉得任何民族如果它能度过几百个世代而毫不间断,一定有其吸取耐久力量的源泉,而且还有能力把这力量随着时代更新。

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力量的源泉呢?如果有的,是不是已经干涸了,或是还有地下的泉水可以把它补充起来?今天怎么样呢?是不是又有任何泉水使我们能够恢复和加强呢?我们是一个古老的种族,或是更正确一点说,是多种混合的种族,有史以来就有我们这个种族。我们是不是已经过了盛时而现在到了日暮穷途的时候,只能勉强支持那老年的无声无臭的、无生气、无创造性的生活,只希望安逸和睡眠,其他一切都不去管呢?

从来没有永远不变的人民和种族。它是接连不断和其他种族相掺杂而慢慢地改变的;它好像死了而又复活为新的民族,或是成为老的变相。也可能新旧之间有一个明确的中断,而思想与理想的重要链环也可能把他们连接起来。

我们观察历史中有许多古老而成熟的文化慢慢地或是忽然被消灭,而由活泼的新文化继承下去。这岂不是一种活泼的潜在力也即是力量的内在泉源,使文化和人民得到新生命么?如果没有这种力量,所有的努力岂不都是枉然,就像一个老年人幻想要变成青年人一样吗?

现在世界上各民族之中,我觉得拥有这种活泼的潜在力的民族主要是三个——美国人、俄国人及中国人,这三个民族相提并论是古怪的!美国人虽然根本是旧大陆的人,但已成为一个新的民族,无拘无束,没有古老的种族的负担和复杂性,因此不难了解他们丰富的生活力。如加拿大人、澳大利亚人、新西兰人也是如此,他们都是毅然决然离开旧世界而到新环境中去求新生活的。

俄国人也不是新的民族,但他们对旧时代完全中断,像死了一样,他们史无前例地复活起来了。他们变得年轻而且有惊人的强毅力及生命力。他们也在重新搜寻他们的老根,但是实际上他们是新民族、新种族和新文化。

俄国人的榜样启示我们一个民族如何能够返老还童,只要它肯付相当的代价去民众里开发被压抑的泉源。这一次的世界大战,虽然使人遭受恐怖和灾难,可是也许能使战后余生的其他民族也获得复兴。

1960 4 20 日,周恩来总理访问印度新德里并与印度总理尼赫鲁进行会谈。CFP

中国和他们情形不同,中国人不是一个新种族,也没有经过像俄国那样从上至下惊天动地的转变。然而七年的残酷战争无疑地也把他们改变了,这是势所必至的。中国所受战争的或其他更深的影响究竟至何程度,我不知道,或是二者兼而有之,但中国人的生活力使我感到惊奇。我不能想象这样一个富有基本力量的民族还会没落下去的。

我在中国人中所看到的某些生活力,我觉得印度人中也是有的。但也不敢说经常地都有,无论如何,要我用客观态度去观察也是困难的。也许我的愿望将我的想法歪曲了,然而我在印度人群中总是一直在寻找这种力量。如果他们有这种生活力,那好极了,他们一定会有好的表现。如果完全都没有的话,那么我们一切的政治努力和呼声都是自欺欺人,枉费心机了。我没有兴趣达成一个政治协议,使我国人民多少照旧生活,而只稍有改善。我认为他们蕴藏的大量的生活力和能力被遏抑着,我要把这些解放出来,使他们重新觉得年富力强。印度以它现在所处的地位,是不能在世界上扮演二等角色的。要么就做一个有声有色的大国,要么就销声匿迹。中间地位不能引动我。我也不相信任何中间地位是可能的。

……

印度的多种多样性是惊人的,这很明显,它是摆在表面上,谁都看得见的。这和身体的外貌以及某些精神上的习性和特征都是有关的。西北的帕坦人和在极南的坦密耳人之间在外表上就少有共同之点。他们的种族世系是不相同的,虽然他们或许有共同的血统关系;他们在面貌上、身材上、饮食上、衣服上,而且当然,还有在语言上,都是不相同的。在西北边省那里已经有中亚的气息,并且有许多习惯,比方说在克什米尔,就使人想到喜马拉雅山那边的一些国家。帕坦的民间舞蹈就特别像俄国哈萨克的舞蹈。虽然有这些种种的不同,在帕坦人和在坦密耳人身上都无疑地显然具有印度的特征。这并没有什么可怪,正如阿富汗也是一样,因为这些疆土就曾经和印度联合过几千年之久。住在阿富汗和中亚细亚的某些地方的古代土耳其和其他民族在伊斯兰教未来临以前,他们大部分是佛教徒,在更早以前,当史诗时代,则是印度教徒。边疆地区是古印度文化主要中心之一,它还充满了古文物和宇宙的遗迹,特别是叉始罗(Taxila)大学,它在两千年前有崇高的声望,吸引着印度各地方及亚洲各部分的学生。宗教上的更迭使它有些影响,但是它不能够完全改变这些地区的人民所逐渐成长的精神上的背景。

帕坦人和坦密耳人是两个极端的范例;其他的大都处于这两者之间。他们都有他们的特殊形态,他们都具有更显著的印度的特征。耐人寻味的是我们发现孟加拉人、马拉塔人、古甲拉特人、坦密耳人、安度罗人、奥理雅人、阿萨密人、卡那列人、马来雅拉人、信德人、旁遮普人、帕坦人、克什米尔人、拉其普特人和广大中央地带包括讲印度话的人也在内,是这样地保留着他们独有的特性达数百年之久,多少还存着传说和记载中告诉我们的美德和缺点,但是过了这些年代仍然很明显的是他们是印度人,还具有同样的民族传统,以及同样一套的道德和精神特质。这个传统有一种活泼有力的东西,表现在生活和对人生的哲学态度方面及其他问题上。古代印度,像古代中国一样,自成一个世界,它本身就是形成一切事物的一种文化和文明。外国的势力灌输进来常常影响了这个文化而又被它同化了。分裂的趋向立刻会引起综合的企图。从文明的黎明期起,印度的心中就有一种一致性的梦想。这不是当作外力强加进来要使外表甚至于信仰都变标准化的一致性,而是更深远的东西。在它的范围里,对于信仰和习俗都采取了最宽容的态度,而且各式各样的信仰和习俗都受到承认和鼓励。

1955 4 18 日至24 日,29 个亚非国家和地区的政府代表团在印度尼西亚万隆召开亚非会议。图为会议期间,周恩来总理(左一)和印度总理尼赫鲁(左三)、缅甸总理吴努(左四)交谈。新华社记者 钱嗣杰 摄

在一个民族集团里,无论它内部如何紧紧地团结在一起,它们的意见分歧或大或小是都可以发觉出来的。虽然两个相邻集团之间的分歧在边界上往往会消失或是混合起来,而且近代的发展在各方面会促成相当程度的划一,把它同另一个民族集团比较,这个集团的基本一致性就会表现出来。在上古及中古时代,现代式国家的观念是不存在的,封建、宗教、民族和文化的关系更为重要。但是我想差不多在历史任何时期的记载中,一个印度人在印度的任何地方会多多少少地觉得自由自在,而他在别国总会觉得他是一个陌生人或异国人。但若那国家接受了他一部分的文化或宗教,他就不会觉得那样陌生了。那些信仰产生于印度以外的宗教的教徒的人,来到印度而定居下来的人,几代以后就变成显著的印度人,例如基督教徒、犹太教徒、祆教徒和伊斯兰教徒等人都是的。改信了某些这种宗教的印度人,并不因为他们信仰的改变就不是印度人了。他们在别国,尽管与当地人彼此之间或许有共同的信仰,也会被看作是印度人或外国人。

当民族主义的观念更加发达的今天,在国外的印度人为了各种的目的无可避免地形成了一个民族的集团,无论他们内部有怎样的分歧。一个印度的基督教徒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被看作是一个印度人。一个印度的伊斯兰教徒在土耳其、阿拉伯或伊朗或其他伊斯兰教最有势力的地方也被看作是一个印度人。

我想我们大家对于本土都有不同的印象,但没有两个人会想得一模一样。当我想到印度,我就想到下面的许多东西:它的广大土地上遍布了数不尽的小乡村;我所到过的市镇和城市;变幻无常的雨季,它把生命倾泻于焦干的土地里,忽然间把它转变为闪耀的广大美境和绿野,长江大河和流水;荒凉环境中的开伯尔隘口;印度的南端;个别的人和成群的人;尤其是巅峰积雪的喜马拉雅山或克什米尔的一些高山溪谷,其中春天开满了鲜花并有一条溪流奔腾而汩汩地从中穿过。我们心中想出并且保存的是我们自己所爱好的图画,所以我选择这个山岳背景,而不要那一般的炎热的亚热带地方。这两种的图画都可算是正确的,因为印度是由热带一直伸展到温带,由赤道附近伸展到亚洲寒冷的腹地的。

(以上选自本书第三章第二节和第六节。)